抗战中的贵州地名 | 二十四道拐：黔山烽烟中的历史弯道

图为拍摄于1945年3月26日的晴隆二十四道拐，国际援华物资运输车队正蜿蜒通过。 （资料图片）

二十四道拐起点承载民族存续记忆。从僻处西南的蜿蜒山路，到映照民族精神的红色地标，近一个世纪里，贵州晴隆这段历史弯道，形似静卧天地间的“DNA”螺旋，默默书写着中国人不屈坚韧的共同基因。

今年6月，已退休两年多的晴隆“二战”史研究专家陈亚林再度忙碌起来。因为中国人民抗日战争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八十周年到来，陈亚林频繁接受海内外媒体采访，讲述二十四道拐所承载的历史记忆。陈亚林既是文史研究者，又是新闻摄影师，过去三十多年对二十四道拐的持续关注和研究，让他成为最熟悉这段历史弯道的晴隆人。

短暂阵雨过后，霞光穿透云层。当我们一起登上山顶观景平台俯瞰这如巨龙盘踞的公路时，24道急弯，在阳光照耀下依然令人目眩神迷。陈亚林挎着相机叉腰凝视远处山脊线说：“从最初拍下第一张图片时我就坚信，这段由血肉铸就的历史弯道，一定蜿蜒着中华民族永不屈服的密码。”

开凿：云崖之上起苍龙 八万血肉筑天梯

二十四道拐的繁忙，始于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东方主战场的开辟。这段险峻山路所在的晴隆县城南郊，古称鸦关，弯道雏形可追溯到明清，古驿道在此蜿蜒爬升，长久鸣响马帮驼铃。

1927年，晴隆人马怀冲时任贵州省路政局长，主持该段道路踏勘、修凿。工程断断续续，直到日寇扩张加剧、东亚局势骤变，大规模修筑才加快启动。

1935年，鸦关壁立的山体上，铁锤凿击岩石的铿锵声昼夜不息。工程师邹岳生伫立在海拔1800米的晴隆山巅，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山谷。这位毕业于北洋大学的江苏人，肩负着设计黔滇公路最险要路段的使命。

这段要塞全长4公里，山脚第一道拐与山顶第二十四道拐间直线距离约350米，垂直高度约250米，陡坡倾角约60度。“雄、奇、险、峻，有一夫当关，万夫莫开之势。”这是史料中关于鸦关的记载。

“人称邹先生为‘公路巨子’，他带着图纸走遍山脊，手指划过的每道弧线，都关系着工程生死。”2015年，陕西西安老人邹人倜携家人来黔考察，并向晴隆县捐赠其叔父邹岳生使用过的罗盘，接受本报记者采访时曾如此感叹。

为打通出山之路，数万民工与士兵以血肉之躯开山劈石。他们就地设窑烧砖，绳索缚身悬于峭壁，钢钎凿孔填入炸药。有人夜宿工地，“醒来时身上覆满白霜”。1936年公路竣工时，所有人都不会想到——他们已然创造了世界公路建筑史的奇迹，这段路还将续写波澜壮阔的历史。

历史的伏笔在1942年显现。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，日军加快进攻中国步伐，滇缅公路被截断。黔滇公路作为滇缅公路连接内地的延伸线，在晴隆境内长50公里，东起晴隆与关岭交界处的北盘江，南至晴隆与普安交界。在抗日烽烟中，二十四道拐成为黔滇公路要津。

二十四道拐 资料图

    彼时，昆明至贵阳间的客货运输都靠黔滇公路承担，大量国际援华军用、民用物资也必经此线运送至“战时陪都”重庆和抗战一线。1944年美军1880工兵营进驻晴隆，再度以水泥加固挡土墙，与晴隆人民一道守护这条咽喉要道。山地小城晴隆，也骤然成为反法西斯阵营的远东支点。

“那么多的妇女、羸弱的少年和无数的普通百姓，他们带着自己的家当一点点的用手凿用肩扛，创造了史迪威公路上最艰险的一段路。晴隆是特别让人敬佩的一个地方，因为它创造了人间的奇迹。”2024年10月，清华、北大、南开校友“重走西南联大路”活动行至贵州晴隆，北大校友曹宇红在俯瞰历史弯道之后为之深深震撼。

行走：万里烽烟运输忙 车轮碾碎至暗夜

“抗战期中，凡是在昆明、贵阳间来往过的旅人，几乎没有一个不对晴隆留有甚深的印象……县城是在一个山岭上，无论向东、向西，或者向北、向南，都要下坡。去过昆明的人，应该都知道二十四道拐这个险要的所在。”

江苏人耿修业（1915—1998）曾于1943至1946年在晴隆县担任县长，他在作于1947年的文章《忆晴隆——一个山岭上的小城》中如此描述二十四道拐，同时深情回忆在晴隆工作的三年，并记载下抗战期间山地小城的诸多细节。

“其后，抗战形势日益紧张，西南公路成为战时交通命脉，晴隆便逐渐繁荣。三十三年（1944）的夏天，美国陆军在晴隆设立运输联络站，英国的军事机关亦在这里成立通讯处所，至于中国军政、交通两部在晴隆设立的单位多至50余个。三十四年，该是晴隆空前繁荣的时期，单是美国人即有三四百名经常驻留，上万的我国士兵在这里医疗与训练。”

北京大学教授、西南联大学生张世英1943年的日记里，也记录下穿越二十四道拐的震撼场景——“云雾中，美军GMC十轮卡排气管喷着白气，如钢铁长蛇贴崖蠕动。空袭警报骤响，护路民兵举马灯奔号示警，灯火在群山中流淌成星河。”

抗战期间，司机严重匮乏，众多爱国华侨志愿回国援助抗战。年轻的蒋印生在印度报名加入第9批南侨机工服务团，成为3200多名南侨机工中的一员，担任重型卡车驾驶员，承担军用物资运输任务。

2020年11月，时年九十多岁的蒋印生老人在家人陪同下重访二十四道拐。再次深情凝望这条当年驾车途经的“历史的弯道”时，老人触摸着胸前的“中国人民抗战胜利70周年”纪念章告慰战友：“这是属于我们南侨机工和全体海外侨胞和华人华侨的光荣。”

八十年前，这段4公里蜿蜒山路，承受了千钧之重。日军多次空袭，企图截断这条生命大动脉，却因公路地势隐蔽、军民守护顽强，终未能得逞。整个抗战期间，总计45万吨海外援华物资——从洋油百货、枪支弹药，到盘尼西林，经此历史弯道运往重庆和前线。

山路蜿蜒，时代转折。大山里的黔西南人同全体中国人一起，挺过了侵略的铁蹄。当车轮碾过第24道拐的最高点，回望黔山，这里不仅是地理意义的运输节点，更象征着胜利属于反法西斯的正义国度，胜利属于英勇的中国人民。

重述：薪火重燃新时代 古道丰碑映前程

当最后一批军车驶离贵州晴隆，盘旋在二十四道拐上的引擎轰鸣逐渐消散于山谷。这条被称为“中国抗战生命线”的险峻公路，在完成运送国际援华物资的使命后，曾一度隐没于历史尘埃中。

二十四道拐最具代表性的照片，拍摄于1945年3月26日，作者为美国随军摄影师约翰·阿尔贝特。图片刊载于当年美国《国家地理》杂志第六期上，随后被世界各大媒体转载，二十四道拐因其特殊形象，成为二战时期中国国际大通道的显著标志，成为反法西斯阵线国家团结御敌的重要象征。

“这段崎岖之路被认为是连接云南和贵州的滇黔公路的一部分，但很长时间里始终没有人能说出它的具体位置。”滇缅抗战史研究专家戈叔亚一直在追索这段历史弯道的具体坐标，但始终未见其“真身”。

直到2002年3月，戈叔亚终于登上晴隆山顶——眼前24道盘旋的弧线与手中泛黄的老照片画面完美重合。

“为这一刻，我找了八年。”他哽咽道。

“这是中国抗战史的一个地标，象征着中华民族不屈不挠的抗战精神。”今年4月再访晴隆，在接受各方媒体采访时，戈叔亚仍旧如此高度评价二十四道拐的历史功绩。

在戈叔亚苦苦寻找二十四道拐的同时，晴隆文史工作者陈亚林也与这段历史的弯道结下一生之缘。

“30多年前，我在昆明举办的一次二战图片展上，第一次见到这幅二十四道拐图片，场景就在家乡，令人心潮澎湃。”后来的岁月里，陈亚林无数次爬上晴隆山顶，按下数万次快门，记录下不同季节、时段、角度的二十四道拐影像，并竭尽所能搜集与滇缅公路、二十四道拐相关的图文资料。

陈亚林持续地向外推介，终于与戈叔亚相遇。相关研究文章在业界引起轰动，媒体的报道让世界瞩目二十四道拐，并再次牵动起亲历过那段历史的老人及其后人的情感和神经。

在州、县党委政府高度重视和以戈叔亚、陈亚林等为代表的文史工作者不懈努力下，古道丰碑的历史被不断重述、感人故事被不断挖掘，今日的二十四道拐已蝶变为多维精神地标。

2006年被国务院公布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，次年再度被列入全国首批抗战历史遗迹、名录。

烟雾缭绕的二十四道拐 陈亚林 摄

    2015年，电视连续剧《二十四道拐》在央视播出。同年，二十四道拐被中宣部命名为“全国爱国主义教育示范基地”。

2025年5月，当400名师生徒步22公里山路来到二十四道拐，年轻学子李俊慧在作文里写道：“疲惫让我懂得了什么是先辈的坚韧。”

当历史的弯道再度尘烟四起、汽车拉力赛轰鸣，露营基地迎来星空下的年轻人驻扎。游客的数量不断打破纪录。

当5公里外易地搬迁的阿妹戚托小镇里彝族歌舞点亮夜色，篝火映红笑靥，群众在文旅产业链上增收致富。

当高原晨光洒落二十四道拐，再度走进历史弯道，这条曾经的“无名英雄路”点亮了民族的共同记忆，薪火辉耀当下，还将持续照亮我们砥砺前行之路。